76岁的基思-哈克特,是英格兰足球史上最著名的裁判之一。
一身黑衣,是他的标志性打扮。就连热播英剧《九号秘事》也在新一季的剧集中,借两位主角之口提到了这一点。
但裁判只是他众多身份中的一个,他的一些职业成就甚至直接改变了足球这项运动的发展。比如,率先开发和引进裁判通讯设备;参与设计和推广判断进球与否的门线技术;大约30年前,他还协助过国际足球联合理事会,修改了回传规则……
他为足球忙碌了一辈子,即便退休后也没闲着。他一边担任英超技术顾问在世界各地推广足球;一边提携后辈进行足球创业。年逾古稀,他还在《每日电讯报》上开了一个裁判专栏。
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停下脚步,直到这次新冠疫情在英国蔓延。“我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么闲过。”基思无奈感叹道,“足球是一种慢性毒药,一旦沾染了,就再也停不下来。”
在位于谢菲尔德郊区的家中,哈克特接受了足球大会的独家专访。
足球大会:疫情对英超影响有多大?
基思-哈克特:已经不能仅仅用“影响”来形容,“摧毁”才更确切。事实上,不仅仅是英超,肺炎疫情严重摧毁着英格兰各级别足球,因为它触及到了一个英格兰足球赖以生存的根基:收入。
《邮报》统计的英超20队损失情况,包括转播收入、比赛日收入和商业零售收入,总计10.829亿英镑
以英超为例,每支俱乐部光在电视收入这块,就将损失直接7.5亿英镑(《邮报》数据为6.915亿英镑)。这几乎致命,因为英超俱乐部或者大部分欧洲俱乐部的运营建立在“提前消费”的基础上。
通常,俱乐部的球员和教练工资,由俱乐部的电视收入以及商业赞助覆盖;一支俱乐部的非球员工资,则由俱乐部的季票收入来覆盖,这些都被提前写进了第二年的财务预算中。
可如今,一旦赛季无法正常结束,部分季票收入必须退还给球迷,这意味着那部分原本留给员工的工资,也将消失。商业赞助也因为俱乐部没有达到规定的曝光度,得以削减。解决方案除了减薪,就是裁员。
以利物浦为例,每场英超主场比赛前,俱乐部除了需要为3000名包厢观众留好座位,还需要提前准备好一份包含三道菜的正式餐食。
这个例子,从侧面表明了英超俱乐部“提前消费”模式的复杂性。我们知道,一件事情越复杂,它所需的精确度就越高,一旦有一个部分出现纰漏,全盘出错。
足球大会:是不是只有英超“提前消费”?还是说整个英格兰足球都这么操作?
基思-哈克特:大约4年前,我和诺丁汉森林队的财务总监聊过。他当时告诉我,俱乐部的账户里只剩2000英镑。他对此的态度有些纠结,一方面是担心俱乐部财政状况,而另一方面,几乎他熟悉的俱乐部都是这种处境。
不光是英超,整个英格兰足球体系,乃至英国社会,都习惯于提前消费。麦肯锡公司大约在6年前做过一个统计,全英国公共、公司以及私人负债总额,大约是英国每年财政支出的4.7倍。
事实上,从我的父辈开始,英国社会就已经开始习惯“提前消费”。我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我父母当时买的第一台冰箱就选择了分期付款。我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比如买房。买房对于任何时代的年轻人都不是易事,我当年也是在生下第一个儿子后(上世纪60年代末),才决定买下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子,并花了20年才还清贷款。
英国人与其他地区的欧洲人不太一样,相比“租用”,我们更倾向于“拥有”。比如英国人结婚后,会选择“拥有”一套房子,而不是“租赁”,我知道德国人就不是这样。
相比“租用”,显然“拥有”花费的成本更高,因此也促成了“提前消费”这种模式的诞生。
足球大会:“提前消费”模式在疫情发生后,是不是只有降薪这一种应对机制?
基思-哈克特:足球俱乐部确实只有降薪或裁员这一种应对方式。我在足球行业工作了60年,发现足球俱乐部和普通企业有着一个本质上的区别:企业运营的首要目的是追求利润,而足球俱乐部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是取得更好的竞技成绩,并因此取悦观众。
在英国,我们常开玩笑说,足球是一项共产主义运动。因为这项生产活动所产生的价值,大多分配给了劳动者。
事实确实如此,俱乐部会把大多数收入花在了球场上,用来提高竞技能力。平均而言,英超俱乐部的工资支出占到年营业额的60%-70%。当然也有极端例子,比如2012年那支最后时刻逆转夺冠的曼城队,那一年他们赛季工资支出占到年营业额的85%!
因此,我相信任何有基本财务知识的人都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削减开支。
足球大会:运营足球俱乐部和运营一家企业还有哪些不同?
基思-哈克特:哪怕是去年全球收入最高的巴萨,其营业额也只不过相当于一家大型乐购超市一年的水准。2018年,全欧洲职业俱乐部的年度总营业额大约为200亿英镑,仅为乐购连锁超市该年营业额的1/4。
我始终认为,足球俱乐部并不应该按照企业的模式来运营——尽管目前大部分英超俱乐部都在这么做。足球俱乐部是一门投入巨大、但规模和营收极为有限的中小规模生意。从这点来讲,运营一家足球俱乐部与运营一家博物馆、美术馆有些类似。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太多人在足球行业一掷千金,然后让自己和俱乐部陷入麻烦。1992年英超成立至今,92支职业足球俱乐部(前四级别联赛)中,有48支球队先后经历过破产保护程序,其中一些还不止经历过一次。
如果俱乐部用企业的方式来运营,这些俱乐部早就应该消失了,但现实是,他们没有。总有人会出于情怀而不是商业逻辑,用自己的方式让俱乐部起死回生。
足球大会:疫情对英格兰什么级别的俱乐部破坏力最大?
基思-哈克特:可以肯定是职业俱乐部,在我看来,受疫情影响最大的应该是英甲联赛和英乙联赛(第三、第四级别职业联赛)。
这两个级别的俱乐部没有高昂的电视转播收入,因此商业开发价值也极为有限。在这样的情况下,俱乐部财政必然会高度依仗比赛日收入。和业余或者半职业俱乐部不同,他们需要承担高额且固定的球员薪资支出。
对于这两个级别的球队而言,除非升级到英冠联赛,不然升级很多时候并不是好事。升级意味着更高昂的球员薪资支出,以及更严格的硬件要求,这部分开销都需要由俱乐部自己买单,因为电视转播收入并没有得到明显提升,缺少曝光自然也就缺少商业价值,因此许多英甲、英乙俱乐部都在谨慎地负债前行。
去年8月27日,曼彻斯特郊区的英甲球队布里俱乐部(Bury FC)因经济危机被英足总除名
即便在有比赛的情况下,许多这两个级别的俱乐部也很难生存。去年宣布遭职业联盟除名的布里足球俱乐部,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如今没有了比赛,情况势必更加困难。
其实不仅仅是球队,效力于英甲和英乙的球员也为联赛停摆遇到了不少麻烦。英甲球员的平均工资为每周5000英镑,如今不得不缩减为2500英镑;对于平均周薪仅3000英镑的英乙联赛球员来说,日子就更困难了。如今他们只能拿到1500镑。这意味着如果他们需要支付房租或者贷款,全家人必然需要忍受消费降级。在英国,房租通常为收入的一半。
相比这些成年的职业球员,我其实更担心俱乐部中的青训球员和学徒球员。因为他们无法在短时间内为俱乐部在竞技层面提供帮助,因此很容易便会遭到俱乐部的解散。你知道,这些梦想成为职业球员的年轻人一旦在此时离开了足球,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足球大会:疫情和停摆对你的俱乐部影响大吗?
基思-哈克特:我目前担任佩尼斯通教堂队(英格兰第10级别联赛)的主席,俱乐部共有22支不同年龄段的梯队(含女队)。按照政府建议,我们暂停了所有室外活动。
作为一支业余球队,我们只给一线队球队发放极为有限的比赛报酬,用以承担他们自行前往训练和比赛的路费。没有比赛,也就没有这块支出。
俱乐部目前最大的收入来源,是球场旁的一家酒吧。平日里,居民会在此举办聚会、生日宴会、慈善拍卖、公司活动,甚至还有婚礼。酒吧营业额的很大一部分,用来支持球队。
我们俱乐部上下,只有一名全职员工,他就是这家酒吧的管理员。疫情爆发后,酒吧不得不关门,这位全职员工也断了收入来源。因为他的工资,是俱乐部根据酒吧每月平均收入后作出的稳定支出。不得已,我们不得不帮他列为暂时失业人员,这样他可以在酒吧无法对外营业的情况下,领取政府救济金。
除他之外,球队其他工作人员都由兼职和志愿者组成。连我这个主席,也是志愿者。我不从俱乐部领一分钱工资,唯一的福利恐怕就是能乘坐免费的球队大巴,去客场看一场免费比赛。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一线队主教练伊恩-理查兹,至今仍坚持在工作岗位上。因为他的全职工作是佩尼斯通文法学校(文法学校,类似于中国的市/省重点中学,差别在于,学杂费及生活费全部由英国教育部拨款,学生不需要支付一分钱学费和生活费)副校长,学校至今仍对那些家庭从事医疗、护理以及警察行业等特殊行业的孩子们开放,保障他们的生活和学习。
足球大会:所以疫情反倒对市场化程度较低的足球俱乐部,影响比较小?
基思-哈克特:是的,凭我以往的经验和观察。这类大型突发事件,对市场化程度较低的行业或地区,影响相对较小。这种现象其实不难解释:市场化程度较小的行业,从某种意义上讲,仍然是一种不公开、由少数人掌控的独家资源。它不是一门生意,不用过多操心企业所考虑的盈利和生存问题,所承担的风险也较低。
但英格兰足球俱乐部不同,我们从不仅仅是一支每周参加一场比赛的表演队,同时还需要承担其他社会责任,并保证俱乐部在非比赛日的剩余6天中,每天都能产生价值和利润。
这些利润与俱乐部,乃至社区里的每一名工作人员息息相关。以一个普通比赛日为例,就需要涉及服务员、厨师、保安、店员、市场营销人员、场地管理人员等众多临时、短期和长期员工,这些人通常是周边社区的常住居民。
疫情期间曼城捐出了主场使用权,伊蒂哈德成抗疫医护基地
几乎所有英格兰职业俱乐部都会将整体收入中的一部分投入到社区服务和草根足球中,这主要因为我们需要让更多人参与并了解足球。只有更多人参与,俱乐部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英超联赛需要大力投入青训,并且向海外扩张。
足球大会:关于英国的“群体免疫”策略,以及首相和查尔斯王子相继中招,你的看法是?
基思-哈克特:和足球一样,任何事情都有科学规律。我不是医疗方面的专家,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去扭转整个社会的格局。因此我只能选择相信政府,并且遵守政府给每个英国公民的建议,那就是:自我隔离,避免出门。
现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修剪我家后花园,并希望有小鸟来光临。大约两周前,我去过一次超市,那时超市货柜已经被一扫而空。一位年轻人还很有礼貌地塞给我几罐番茄,担心我这个老人家因抢不到食物而挨饿。
其实不会,我大儿子每天负责给我和老伴采购食物。上周开始,社区内的志愿者也加入了食物配送的行列中。事实上,就在查尔斯王子宣布新冠检测呈阳性的第二天,全英国大约有40万年轻人自愿加入了志愿者行列,这其中就包括热刺主帅,目前常住伦敦的穆里尼奥。我们的一些俱乐部球员,也加入了志愿者队伍,其中包括我的儿孙们。
他们的无私奉献,也诠释了足球这项社会运动的真谛:人人为我,我为人人。